景嘉微与英伟达之间，差一个“堂·AMD·吉诃德”
作者 | 革鼎
编辑 | 布鲁斯
券商分析师和媒体，总爱把景嘉微VS英伟达作为噱头，夸大所谓“GPU梦之队”的实力。事实上，无需避讳，两者根本不在一个平台上。
专利。英伟达1.5万件，景嘉微两三百件。
市场。细分的AI芯片领域（包括训练和推理）的市占率，英伟达80%以上，AMD 15%，其它玩家（国外的和国内的华为、寒武纪、阿里等）5%。
营收。2022年英伟达营收270亿美元（折合1826亿元人民币），景嘉微营收12亿元。
就像足球，你不尊重规律，结果就不尊重你。芯片产业，尤其得尊重客观的技术和商业规律，券商和媒体喊口号，喊不来独立自主、产业升级。
与其强行安利国产GPU，不如扎实研究“史上最坚韧的科技公司”——AMD——怎样从不入流的芯片企业，历时半个世纪的挣扎，一朝打败曾立于产业不败之地的Intel。
#01
AMD差点胎死腹中
故事的开头是高度一致的。就像此时的景嘉微和英伟达没法作比较，AMD创立时和Intel也一样没法比。
1969年，“好莱坞明星”杰里·桑德斯（Jerry Sanders）创办了AMD（Advanced Micro Devices）。当然了，好莱坞明星，只是对桑德斯的调侃——因硅谷人传言它身穿粉红裤子，开着敞篷宾利去刻板的IBM跑业务得名。没错，跑业务，创立AMD之前它是仙童半导体的销售主管。
老年桑德斯衣着仍然精神，来源：网络
一个销售出身的人，在科技最前沿的半导体行业创业多难？即使它是所谓的销售巨星，也仍然举步维艰。原因很简单，在技术爆炸式变革的半导体行业，创业公司没有技术基因是不可想象，不可接受的。
比如创业要融资，诺伊斯（Intel创始人）靠他和摩尔、以及格鲁夫的名字就够了，而桑德斯精心准备了70页的BP，投资人也不愿掏钱。搁在今天，就等于BAT/TMD等公司销售总监去搞大模型，研究通用型AI，你说谁愿意往里投钱？
融资难，差点让AMD胎死腹中。最终还是诺伊斯带头掏钱，个人信用背书，桑德斯才筹集到150万美元把AMD开办起来。但即使如此，我们要说：从创始人的基因看企业成败，虽然粗糙，但有时间确实简单粗暴且实用，AMD的桑德斯时代，技术就一直是硬伤。
#02
“无需设防”的完美备胎
1978年，乔布斯和沃兹尼克的Apple II爆卖2万台（占PC市场1/10），销售额达到5亿美元，这吸引蓝色巨人IBM的关注。为了赶进度迅速推出PC，IBM把CPU包给外部公司，Intel的8088处理器赢得竞标。
同时，为防止独供造成对供应链的威胁，IBM要求Intel必须将CPU技术对外授权。
核心技术给竞争对手，那是万万不能的，摩托罗拉（Apple II的CPU供应商）、德州仪器等头部公司，莫斯泰克等创业公司，技术不比Intel差，授权给它们，Intel将没有任何技术壁垒。
那么，Intel能有什么选择呢？当当当当，AMD上台了。
成立多年的AMD，果然没让当初选择不投资的VC看错，靠山寨和低价产品勉强度日。没有技术，就没有威胁，况且还是Intel老板投的公司，那就把X86的技术授权给它吧（包括AMD的15家公司获得授权，但只有AMD能长期存续）。
对于Intel来说，AMD们简直是“无需设防”的完美备胎！但令Intel没有想到的是，获得授权后的AMD迅速成为威胁——采取跟随策略，推出与Intel处理器可兼容却更便宜的替代品，依靠创始人桑德斯超凡的销售能力，AMD业绩爆炸式增长。
1984年，AMD销售额达到创纪录的11亿美元，这是它最接近Intel的时刻，后者当年销售额16亿美元，差距已经不再是天与地，伸一伸手，感觉就能够上。志得意满的桑德斯在股东年会上表示，“超威将在八十年代末，成为芯片领域的美国冠军”。
事与愿违的是，此后几年没有自主技术的AMD再次陷入低谷。
#03
“我消灭你，与你无关”
骄傲自满的桑德斯并未意识到，AMD的成功来自Intel的授权，它自己本没有什么过人的技术，甚至都可以把“过人”拿掉，这意味着AMD的半条命都掌握在Intel手里。祸根早已种下，只待时机爆发。
谁也没有想到，引爆AMD的是日本半导体产业。
1976年日本启动VLSI（下世代电子计算机用超大规模集成电路）研究计划，要在半导体技术上赶超美国。整个八十年代，日本在某些领域确实做到了：
以光刻机（尼康是代表企业）为核心的半导体设备全球市占率超过美国；半导体原材料的全球市占率70%，其中信越光学和胜高在全球硅晶圆市占率超过50%；富士通和IBM同步研发出64K内存，日本凭此拿下全球一半的内存市场，同时256K内存也实现量产。除了CPU，日本成为半导体霸主。
早期的X86架构，核心的部件就是内存和CPU。在内存层面，Intel被日本企业的强大竞争力打趴下，选择放弃。AMD当然更加逃不过，它俩的内存业务衰落，只是八十年代后半段美国半导体被日本半导体卷死的一个缩影。
内存没得玩，那CPU呢？Intel很“阴险”，选择在上一轮授权协议到期的最后时刻才告诉AMD等授企业，哥不带你们玩了，AMD彻底抓瞎。无奈之下它选择根据此前授权的技术设计产品，为此Intel一纸诉讼将它告上法庭，这场耗时八年的诉讼，双方诉讼费一共花了2亿美元，结果是AMD以4000万美元的代价获得X86架构的永久授权。
官司AMD打的不算惨败，但在最先进的技术产品授权停止后，商业层面被Intel狠狠打落云端：
Intel在放弃内存业务后，全力发展CPU，1985年发布划时代的80386处理器——让PC从16位时代进入32位时代。而AMD在1989年才把公司业务重心转向全力发展CPU，技术落后且发力晚好几年的AMD毫无疑问再次被拉开极大的距离。
此后多年，Intel让AMD望尘莫及，堪称“我消灭你，与你无关”的典范：1是Intel最新技术不再授权，2是Intel强劲的CPU+微软的OS联合统治了个人电脑市场（其它相关公司无路可走）。
#04
技术“赶上”只是干了一半的活
从1985年到1997年，这十几年时间是AMD的第二个至暗时刻，只能在反垄断庇护下残喘。桑德斯终于明白，无论如何，没有技术是无法在科技行业立足的。于是，这一时期AMD开始潜心技术开发，终于十年磨一剑：
1997年AMD发布K6处理器，向Intel奔腾家族发起挑战；
1999年AMD发布K7处理器，领先Intel成为首个1GHz主频的CPU，在游戏行业的竞争中取得优势；
2000年AMD发布K8处理器，领先Intel成为首款X86架构64位处理器（从16位到32位的升级是Intel的386处理器完成的）。
与Intel斗了小半个世纪的桑德斯，在熬走了诺伊斯和格鲁夫后，终于首次在技术上能与Intel掰掰手腕，于是心满意足的在2002年退休，好像再无遗憾。
遗憾还是有的，桑德斯任内（甚至是有生之年都看不到）恐怕无力解决规模问题：2022年3月底，科技股泡沫破灭后，股价跌落60%的Intel市值2050亿美元，而AMD市值为50亿美元，只是前者的零头。
规模与用户心智，AMD与Intel拉的实在太远，并不是几个CPU能够匹敌了，就能快速抹平差距。如果不能也商业上有新的建树，仅仅点对点的玩CPU大战，AMD并没有赢的把握。商业的力量已经在Intel收拾众多精简指令集反抗者的战斗中，展露的毫无疑问：Intel技术落后的复杂指令集完胜。
短时间技术“领先”的AMD，想要超越Intel，可以说只干完了一半的活，它得来点新招。
#05
田忌赛马，从商业模式上找到突破
2009年，AMD把自家的晶圆制造业务拆分，卖给了ATIC（阿联酋阿布扎比现金技术投资公司），后者相继收购特许半导体和IBM的晶圆制造业务成立格罗方德。这次卖业务虽然契合Fabless（无晶圆厂）的潮流，但核心动机仍然是AMD再次走到破产边缘，着急用钱——原因主要是并购ATI带来巨大的财务压力，以及并购前几年整合不力影响公司的整体运营。
时间回溯到2006年，AMD在商业模式搞了个大动作，以54亿美金收购显卡双雄之一的ATI。单论CPU它玩不过Intel，单论GPU它玩不过英伟达。但换个角度想，在GPU领域AMD可以和Intel掰手腕，在CPU领域AMD无惧英伟达，这不就是典型的田忌赛马么。
AMD收购ATI的大动作，虽然差点搞得破产，但方向绝对是正确的。
从单一芯片到系统级芯片（SOC，System-on-a-Chip）是大势所趋，如今很清晰，但当年就有并购动作着实是了不起的。把CPU和GPU做到一个芯片上，可以将笔记本电脑做得更轻薄，超威因此受到华为青睐，2018年6月华为发布首款与超威合作的电脑。Intel甚至在AI时代再次与AMD合作（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首次），就为了把AMD的GPU装进自己的系统级芯片。
不仅如此，随着终端需求不断演变——大型机、PC、手机、AI、物联网——单纯CPU开始跟不上时代。Intel缺席了手机芯片时代，市场主要被高通占据，没有GPU又缺席AI时代，市场逐渐被英伟达和AMD占据：英伟达占AI芯片80%的份额，AMD占15%的份额，其它诸如华为、寒武纪等占据5%的份额。
谁代表了未来，市场给与的定价做不得假：
Intel 2022年营收631亿美元，当前市值1391亿美元，PS（市销率）2.2倍；
AMD 2022年营收236亿美元，当前市值1731亿美元，PS（市销率）7.3倍；
Intel 2022年营收270亿美元，当前市值10036亿美元，PS（市销率）37倍。
到此为止，AMD在AI时代终于从市值上超越Intel，好像很简单，但这花了整整半个世纪。接下来，AMD的主要对手，应该是万亿美元市值的英伟达，而不再是Intel。
#06
再花半个世纪干掉英伟达？
英伟达CEO黄仁勋早期曾表示，英伟达和AMD的差距是9和0。因为那时的AMD，就像当初用低价策略跟随Intel一样，在GPU赛道也是用低价策略跟随英伟达，而在游戏专用GPU和高端GPU领域英伟达是绝对王者。
但对于一家愿意花50年时间熬死老大哥的公司，你决不能小瞧它的韧性。2017年，AMD的A卡高端系列无论是性能还是价格，已经不输英伟达，所以A卡成了比特币旷工的抢手货，出货量爆发式增长。2019年AMD又抢先发布全球首款7nm显卡，老黄估计当时很紧张。
另外，也许是收购ATI让AMD尝到整合新赛道来田忌赛马赢得比赛的滋味。2020年10月，AMD宣布将以350亿美元对价收购赛灵思。
赛灵思的创始人罗斯·弗里曼是FPGA（现场可编程门阵列）、可编程系统芯片及“自适应计算加速平台”（ACAP）的发明者。FPGA芯片是AI和物联网时代的新产物，它允许用户编程，修改芯片的电路功能，灵活改变芯片的计算任务，在更新任务时不需要重新定制芯片。比GPU的架构更灵活，时延更低，能耗更低。
比如亚马逊的智能语音助手Alexa与人对话，GPU反应速度是几十毫秒，消耗75瓦到100瓦功耗，而FPGA的响应速度是几毫秒，功耗也小得多。
赛灵思在FPGA赛道拥有50%的市占率，AMD并购了它，直接就成了AI和物联网时代的更有力的竞争力。2022年的情人节，路透报道AMD完成了这比交易，对价上涨到史无前例的498亿美元，昂贵代价的背后，AMD面对英伟达有了更多筹码。
英伟达其实也做过并购努力，2020年9月黄仁勋宣布将以400亿美元收购ARM——这家公司占据95%的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的架构设计，它和台积电带来的专业分工——IP授权（ARM）+Fabless（芯片设计公司）+Foundry（台积电等芯片代工）——让芯片设计这个事情变得更简单。除了手机和平板，ARM还在涉足服务器、数据中心、智能汽车和物联网。
可惜的是，这笔收购案遭到ARM客户（高通、微软等）的强烈反对，也并未得到英国、中国、欧盟、美国相关监管部门的同意，最终告吹。
可以说在AI和物联网时代，AMD的牌比英伟达多一张，同样的大手笔收购案不同的结局，也许是一个伏笔——AMD将来干掉英伟达的伏笔。无论如何，AMD的故事还在续写，且行且观察。
#07
对中国芯片企业的启示
高科技行业的竞争，不存在什么“朝辞白帝彩云间、千里江陵一日还”的事情。日本打响芯片战争，用了十多年时间才取得成果（材料、设备、内存）。
美国回敬一杯，也用了十多年时间才瓦解东芝、尼康等强势半导体企业的竞争优势。
AMD更是用了半个世纪，无数次游走在破产边缘，像堂吉诃德挑战风车一样，坚持挑战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公司，才终于打败Intel。
踏上半导体追赶的这条路，坚韧和长时间斗争的心理准备必不可少。
除了信念以外，更要用周期的眼光看问题，比如半导体行业的技术周期。因为终端需求的变化，上游产业也要不断变化才能更好的适应时代。AMD的两次收购——ATI和赛灵思——让它在技术周期切换的时候，站在更有利的位置，也是其打败Intel，更有底气与英伟达竞争的核心原因。
故事的最终，我相信事在人为，如果当初无人问津的、由销售人员创办的AMD能做到，景嘉微们有什么理由做不到，有什么理由不去朝着梦想走下去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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