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来了!
作者 | 李琛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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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按:这是发表于十一年前的旧文,当时“知识产权战略”热遍全国,出此冷语,不合时宜。最近几年,知识产权的虚火之症日显,《知产力》希望重新刊发这篇谈不上深刻的随笔。我并不为自己的远见而窃喜,相反,我为十年之后批评的现象依旧存在而感到遗憾。邓晓芒教授在《我与儒家》的讲座中说:如果创新不被首先视为国事,或许中国人的创新能力反而会真正地大幅提升。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:创新总归是人的创新,首先应将创新视为独立、自由的个体对自身生命力的彰显和对市场利益的合理追求。创新是力,这股力的来源或出自天性,或出自市场。只要营造一个合理的制度环境,让这种力健康、舒展地发展即可。违背这个规律的虚浮推进,只会破坏创新。衷心希望,这“来了”的,早点走。
近一两年,知识产权在我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。除了国家级的知识产权战略,各地也在纷纷制定省、市、县、区等不同规格的“小号”战略。知识产权法学随之日益风光,先是在大学教育中的地位步步高升,居然要变成与法学平等的“二级学科”。据说知识产权法还要变成大学“通识课”,今后除了《大学语文》《大学英语》,或许很快就要有《大学知识产权》了。不仅如此,知识产权法还有可能成为中小学基础教育的内容,按照某些地方知识产权战略的规划,要在中小学生中“展开知识产权教育新高潮”。这一切,让人想起京剧《锁麟囊》中薛湘灵在赵永贞面前的座次变化,用丫环碧玉的话说,“一点一点地往上升啊”。又想起鲁迅的一篇题为《“来了”》的文章,大意是:任何主义来到中国,都不要怕,无论什么主义都扰乱不了中国,也就是“来了”而已。[1] 何以如此?因为中国人对待新主义、新制度往往并不当真,“只要有新鲜的名目,便取来玩一通,不久连这名目也糟蹋了,便放开,另外又取一个。”[2] 目睹中国知识产权之“热现状”,不由得暗自心惊:来了,又来了!这回玩的是知识产权。
知识产权本是财产权之一种,在民事权利体系中与物权、债权属同一层级。因我国要建成创新型国家,知识产权法又是“鼓励创造”之法,于是知识产权一举成为“国权”(仿“国学”“国剧”之谓)。可叹物权理论过于老实,早早地把物权法的功能描述为“规范物的归属与流转”,若总结为“鼓励体力劳动”,又配以“中华民族勤劳勇敢”的论断,岂不抢先占据“国权”的地位?反过来想,知识产权制度的功能何不老老实实地表述为“规范知识财产的归属与流转”?产权是交易的前提,知识的产权化,就是承认知识成为市场的要素。人类的文化都是后天创造的结果,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创造史,没有知识产权法,并不影响创造;但只要知识需要市场化,就必然呼唤知识产权法。夸大知识产权对创造的作用,实际上未得要领。知识产权保护提供创新动力,但不能提供创新能力。以知识产权立国之前,必先以教育立国、科技立国。与其投入过多的公共资源建设各种型号的知识产权战略,不如踏踏实实地发展教育与科技。今日群起“玩”知识产权,总是不肯认真之故。知识产权是什么、干什么都没有研究清楚,各级“战略”就“来了”!
在这个娱乐时代,很多东西都可以玩,但惟独教育和文化不可任意亵玩。可怕的是,我们的教育先就“玩”起来了。学科的层次划分自有客观的标准,不能轻随时风移转。知识产权不过是民事权利之一,因政府重视便可将知识产权法学与法学并列,我们的教育也未免太随和了些。文化也不甘寂寞,“知识产权文化”的口号已经有了。从逻辑上推,既有“知识产权文化”,也该有“物权文化”。我们历来提倡的乐善好施、大公无私,这些与“所有权文化”背道而驰的理念,看来都是落后的,也很有必要普及“中小学物权常识”了。愚以为法律保障的权利关系不过是斤斤计较的俗情模式,只需认可、尊重、保护即可,无需提倡,从没想到这里还有文化。居里夫人当年竟然说出这等“没文化”的话:“诚然,人类需要寻求现实的人,他们在工作中获得很大的报酬。但是,人类也需要梦想家——他们对于一件忘我的事业的进展,受了强烈的吸引,使他们没有闲暇,也无热情去谋求物质上的利益。”[3] 好在我们即将在大、中、小学中推广知识产权教育,绝不会再产生象居里夫人这般无知的新一代了。
说了这许多扫兴的话,一无是处,但惟有一点可取:是真诚的扫兴。愚疑心那许多夸大的战略观、教育观、文化观不是真诚的糊涂,而是不真诚的跟风,只是“玩”而已。国家知识产权战略的本旨是为创新提供制度环境,创新的主体是人,而且是有独立精神的、踏实认真的人,绝不是盲目趋势、投机取巧的人。认真之精神不立,何以立科学与创新?认真之精神不立,任何制度的引进也就是“来了”而已。
《物权法》就要颁布了,不知明年是否会出现物权战略、《大学物权》《中小学物权》和物权文化。
(本文原载《电子知识产权》2007年第2期,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。)
注释:
[1] 鲁迅:《“来了”》,载《热风》,第53页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。
[2] 鲁迅:《书信.致姚克》,转引自钱理群:《与鲁迅相遇》,第176页,三联书店2003年版。
[3]玛丽·居里:“我的信念”,剑捷译,载《人生天地间》,第129页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。